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阿来:云中记
阿来,藏族作家,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2009年3月,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兼任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瞻对》,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篇小说多部。2000年,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凭《机村史诗》六部曲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作品《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由此成为四川文学史上首位获得茅奖、鲁奖的双冠王。
云中记
阿来
第三章 第四天
这天早上的天气,和五年前的那天一模一样。
晴天,但不是最晴的晴天。天上有风,云彩被天上的风拉成了薄薄的长条,自东向西,布满了大半个天空。
薄云的遮挡使阳光稀薄而又温暖。
阿巴起身,去了一趟村里。只寻了三家,就寻出一盘手工石磨。石磨埋得不深。阿巴太熟悉这个村子了。每家人都会在院子里搭一个小木房子。把一些日常用具放在里面。斧子、镰刀、锄头、犁铧、连枷,还有差不多每家人都会有的手工石磨。后来这工具棚日渐扩大,有了电线、拖拉机轮胎、油桶。阿巴都不用去扒拉,只是在走过每一户人家长满荒草的院子时,向里张望一番。走到第三家人的院子里,他就发现倒塌的木板房下,现出两个旧拖拉机轮胎,那盘手磨就在爆出了白线的轮胎旁边。这是白玛家。他蹚过院里齐膝的荒草时,还说了一声:主人家,我进来了。
搬起石磨时,下面几只虫子急忙跑开,钻进了草丛。
白玛一家死了一个人。儿子被砸死在屋子里。老夫妇在移民村,出嫁的女儿也在移民村,她在云中村生了个孩子,到移民村又生了一个。
地震来的那天下午,云中村人正在午间休息或者刚结束了午间休息。
五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劳动了一上午的人们从地里回来,在家里午饭,在饭后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或闭着眼睛打盹。地里的草都锄得差不多了。休息时间就比通常长了一些。活路多的时候,他们两点钟又下到地里。这几天,大家不着急了。就在家里多休息一些时候。要等到挂在墙上的钟,或者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到了两点半,大家才会起身。都说,再过两天,就该敬山神了。后来,国家发布的地震爆发时间是下午2时28分04秒。云中村人感觉地震没有来得那么早。后来得救的人说,他们都看了墙上的钟,或者手机,说两点半了,刚刚站起身,或正在站起身来的时候,地震就来了。地震是从东边来的。各种计时器的出现,已经让云中村人有了准确的时间观念。
这时候,性急些的人刚走出家门。白玛家儿子脾气好,性子慢,不爱麻烦别人,所以落在后面,被倒塌的房子压在了下面。他死了也没给活着的人添麻烦。没有让人挖个三天三夜。他们家房子塌了大半边。从外面就可以看到他还在二楼上坐着。身上压着石头和房梁。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情。当时救伤员要紧。只好让他继续坐在那里。只有阿巴一个人上去看过他。阿巴扛来一架梯子,上去看了一眼,那也只是看看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阿巴看到他脸上蒙着那么多的尘土。这人真是不麻烦人。他坐在那么高的危楼上。村里活着的人在想怎么把他弄下来。结果,第二天余震,他自己就和剩下的半边危楼一起掉下来了。
见了那么多死得惨伤得惨的人都没哭。搬运这人尸体的时候,村长哭了。
村长说,活着不麻烦人,死了也都怕麻烦我们一下,如今哪里去找这么纯善的乡亲啊。
白玛家儿子那满是尘土的脸已经开始肿胀了,脸上的表情还像是挂着歉意的笑容。
把他送往火葬地的路上,村长还一直在对阿巴说:好歹给他洗把脸,好歹给他洗把脸。
阿巴跨进这个荒草丛生的院子,恍然还看见他死在自己家里的样子。砸死他的石头是他自己垒砌到墙上去的,压在身上的房梁是自己从山上砍倒树运下来的。
阿巴大声说:白玛家有人在吧,借你们家石磨一用啊。大后天就是祭山神,祭阿吾塔毗的日子了。
阿巴发现自己不能同时搬动上下两扇石磨。他发现自己一到这废墟里,身上的力气就小了。阿巴只好先搬起一扇,走出院子的时候,他回头说:我还得再来一趟啊!
他又再来了一趟。
来第二趟时,他看见,这家人的犁头和木耙还好好地靠墙根放着,镰刀还挂在残墙上。
阿巴把石磨上的尘土用柏树枝扫干净了。淋了些水,因干燥而松动的木把手又在石磨里膨胀起来,一点也不摇晃了。阿巴一手转动石磨,一手把干燥的柏树皮和柏树叶投进去,把一朵朵干枯的杜鹃花投进去。他转动石磨,看到棕褐色的粉末从石磨的缝隙间吐出来。阿巴看着手表,他是从上午9点开始的。两个小时后,那些粉末已经装满了一条可以装五公斤面粉的口袋。刚到移民村的时候,没有存粮。头一年的口粮都由政府发放。头两个月是民政局派人直接送到家里。后来改成票证,就在村里超市拿了票证去换。十公斤一袋的大米,五公斤一袋的白面。这次回来,阿巴带了三条这样的口袋。一条袋子装了盐,一条袋子装了茶。剩下这条空着,他早就盘算好了这条袋子要派这个用场。
阿巴把石磨还了回去。
11点40分,他去下一家人借一样东西。
他需要一只熏香炉。走到第九家,他借到了。那真是一个精美的香炉。圆鼓鼓的肚子,底下有带栅的进风口,只是三只炉耳上的系绳已经腐烂了。
这难不倒阿巴。
11点55分,他在第十二家找到了替代品。废墟里的电线。作为一个曾经的发电员,他太熟悉这些电线了。一层薄纤维,一层胶皮,里头才是柔软的一束细铜丝。他取一段悬垂在空荡荡的屋子中,没有淋到雨水,也没有晒到太阳的电线,做成了半米多长的系绳。想到这家的主人是个斤斤计较的吝啬鬼,他对塌去了多半,剩下一个角落还能遮风避雨的空房子说:我就要这一点点,我就要这么一点点,我这也是替大家办事,不要舍不得啊!
当年,水电站刚建成时,县里来的工程师带着他给每家每户接上这样的电线。两股拧为一根,一条火线,一条零线。当然,这些电线不是那时候的了。这些电线是地震前些年,农村电网改造时电力公司重新安装的。
12点半,他回到了磐石边的老柏树下。
这是地震来的那一天,乡亲们从玉米地里回到家里午饭的时间。
他和那些回到家里的乡亲一样,扒开火塘中的冷灰,俯下身子轻吹几口,黯淡的火种泛出了红光。他把干柴架在火种上,鼓着腮帮再吹几口。火塘上升起蓝色的烟。如果是在家里生火,就不用这么费劲地用嘴直接吹火。女人们会用吹火筒,端直地坐着就把火吹旺了。男人们用鼓风皮袋。有人甚至买了理发店用的电吹风回来吹火,那效果也相当不错。阿巴没有这些用具。他只能像以前云中村人在野外放羊、采药、采蘑菇时一样,俯下身子,直接用嘴把火吹燃。
他俯下身子吹了几口,烟消失,变成了火苗。阿巴往火堆里添上几块木柴。那是他往返村里的时候,从自己家的柴垛上取回来的。
火噼噼啪啪燃烧。
这时是下午1点钟了。
他开始穿戴那一身祭师行头。衣料窣窣作响,衣服上的金属挂件叮叮当当。阿巴有些紧张,有些手忙脚乱。听着这些声音,他身上有被电流穿过的感觉。阿巴当发电员时触过电。他在心里说,过电可以,可不能短路,可不能短路啊。电在身体里短了路,就会噼啪一声,看不见的电流就会把一个大活人击倒在地上。他看见过有祭师作法时,像触了电一样,浑身颤抖,然后翻着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他们说,那是神灵或鬼魂附体。还好,阿巴身体里只是有着微弱的过电的感觉。他穿戴好了祭师的衣服,祭师的盔形帽子。他还没忘记整理一下插在盔形帽顶上的羽毛和小旗幡。他把那对摇铃别在腰带上,把鼓也拴在腰上。再把熏香炉摆在火堆边。
阿巴开始等待。
木柴还在燃烧,多半都变成了通红的木炭。
还有五十分钟。地震就要来了。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心跳声渐渐加快,越来越响。好像一面鼓,不擂自响。
他站起,坐下,又站起。
左边的松树颜色沉郁,就像一个男人严肃地阴沉着脸。右边的樱桃树叶子鲜绿,一点点风,只有一点点风,就晃动每一片叶子,晃动每一颗未成熟的果实,哗哗作响,像一个神经质的爱笑的姑娘。
还有二十分钟。现在,除了心跳声,阿巴还听到手表的指针嚓嚓作响。
十分钟。阿巴的身子开始震颤摇晃。他望了望天空。天蓝汪汪的,没有一丝云彩。这跟那天不一样。那天此时的天上满是被风吹薄了的,拉成了鱼鳞状的云彩,从东向西飘拂。汗水从阿巴的额头上、后背上,甚至是大腿根上沁出来。虽说空气有些发闷,也不至于把一个人弄得如此大汗淋漓。阿巴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他知道,地震就要来了。
五年前的此刻,云中村一片祥和宁谧的景象。幼儿园老师坐在睡着的孩子身边发呆。下午要劳动的人们正从火塘边起身。从乡里县里回来的人正在村子下方的山道上,坐在拖拉机里,坐在长安牌面包车里。有人在植被稀疏的半山上放羊。上山采蕨菜的人正在下山,身上的热气正把被露水打湿的鞋和裤腿烘干。阿巴的妹妹正在打扫磨坊。阿巴正在村后的上山路上。
没有人知道地震正从大地深处发动。大地深处潜伏的巨兽正咯咯地错动参差错落的岩层的牙齿。巨兽觉得身上压着的黑暗、时间,以及岩层之上的岩石是那么沉重,以至要咬碎自己的牙齿。
五年后的此时,阿巴一切都知道了。知道了五年前的此时,大地将要制造巨大的人间悲剧。几十年上百年来,大地一直在准备。
阿巴跌坐到地上。
火堆上柴已经烧尽了,一堆木炭继续燃烧,颜色忽明忽暗。
阿巴看一眼石碉,上面,永远有几只红嘴鸦在盘绕。
阿巴看了一眼老柏树。老柏树在地震来之前,在云中村被毁灭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手表咔嚓一声,似乎就再没有了响动。那个写在书上的时间,那个在广播里电视上被重复了很多次的时间,下午2时28分04秒。潜伏的巨兽咬断了岩层的牙齿,剧痛产生力量,闪电一般蹿过层层叠叠的岩层,在云中村东边几十公里,蹿出了地表。一股洪流把破碎的岩石,入睡时间各不相同的岩石喷出了地表。那一刻,地震发生!大地因为自身的黑暗力量而感到恐惧的快意,浑身颤抖,隆隆咆哮。应该就是此时,云中村人听到了大地轰轰作响。世界停顿了一下。鸟没有惊叫,渠水没有翻腾,风停在麦田和果园中间,人仿佛陷入了梦魇。世界,和推动世界的时间都在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地震到来时,人们感受到的力量是不一样的。
幸存者总要频繁地回忆起那个瞬间。聚在一起时,他们当笑话一样说。独自回味时,心中却充满恐惧与哀伤。
共同的回忆中,有一刻,那越来越大的,像是有无数辆拖拉机齐齐开进的轰隆声突然静止了。世界静止。接着,大地猛然下沉,一下,又一下,好像要把自己变成地球上最深的沉渊。而另一些人感到的不是下沉,而是上升。大地上蹿一下,又猛地上蹿一下,好像要把自己变成比阿吾塔毗还高的雪山。
大地失控了!上下跳动,左右摇摆。轰隆作响,尘土弥漫!
大地在哭泣,为自己造成的一切破坏和毁灭。
大地控制不住自己,它在喊,逃呀!逃呀!可是,大地早就同意人就住在大地上,而不是天空中,所以人们无处可逃。
大地喊:让开!让开!可是人哪里让得开。让到路边,路基塌陷!让到山前,所有坚硬的东西都像水向下流淌,把一切淹没!
大地喊:躲起来!躲起来!人无处躲藏!躲在房子里,房子倾倒。躲在大树下,大树倾倒。躲进岩洞里,岩洞崩塌!
那天,那一刻,阿巴正带着两匹马,走在山道上。
此时,阿巴却产生了一个幻觉,地震发生时,他不是在山道上,而是坐在自己家院子里,正在研磨祭神的香料。大地开始抖动。他捧着香料的手变成了一个沙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快的一个沙漏,一瞬间,他的手掌里就空空如也。这样快的流逝,使得时间也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空间本身猛烈地颠簸摇晃。他看见那些香料的粉末变成了一股烟尘。院子里的石板地裂开,合拢,裂开,合拢,喷吐出来的也是大股的烟尘。院墙像是变软了,像一匹帆布一样晃荡。背后的整座房子抽风一样扭曲了身子,挣扎几下之后,像用光了力气一样,瘫坐下来。先是屋顶塌向中央。然后,四周的墙壁也向塌陷下去的屋顶扑了过去。阿巴想站起身来,但他站不起来。房子倒塌了,把他淹没在呛人的尘土里。这些尘土,把一座老房子所有的气味都释放出来。燃烧了上百年的火塘的烟火,年年归来的雨燕的泥巢,停歇在房梁上猫头鹰的梦境,存粮的香气,盐和茶,肉和菜,病人的痛苦,新婚的欢愉,怀念,梦想,石头,粘连石头的泥巴,木头,连接木头的木头,原来都深藏在一座老房子的某个地方,现在都变成了尘土,混合在一起,把坐在那里的阿巴淹没了。
当阿巴终于站起身来时,他浑身上下都是尘土。
四周平静下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只剩一个豁口的院门。村子正从渐渐从浓重的尘土中显现出来。几个人鬼影一般,无声地站在尘土中,或者像他一样失了魂魄般在尘土中行走。每一个人身上,脸上都扑满了尘土。
寂静无声。
突然,尘烟中传来一声惊悸的尖叫。
然后,声音就起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响成了一片。当尘土散开,哭叫声笼罩了整个村庄。
真实的情形是,地震过去,大地停止摇晃,他从灌木丛中爬起身来,一身尘土,一身忍冬花瓣。跌跌撞撞,哭喊着向着蒙难的村子奔跑。阿巴往村后山上望了一眼。现在,阿巴仿佛看见自己惊惶的身影,连滚带爬,从山上下来。
“大地不用手,把所有尘土扬起,
大地不用手,把所有的石头砸下。
大地没有嘴,用众生的嘴巴哭喊,
大地没有眼睛,不想看见,不想看见!”
阿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脑子里轰响着云中村古老史诗中的唱段。
他睁开眼,云中村就是五年前地震刚过,人们刚刚清醒过来时看到的样子,房倒屋塌。只不过,大地没有摇晃,尘土没有弥漫,没有惊惧而绝望的哭喊。两匹那时不在这里的马正在荒芜了的云中村田野里啃食青草。
马上就下午3点钟了。
又冷又热的电流在身体里窜动,地动山摇的回声在脑子里回荡。
阿巴吹吹火堆,那些静静燃烧的木炭立即从灰白变得通红。
时间紧迫!
阿巴徒手把一块块通红的木炭抓起来,投入了香炉。木炭烧灼着阿巴的手指,阿巴还是不管不顾,徒手把一块块燃烧的木炭投入了香炉。此时此刻,他需要这种烧灼带来的痛苦。他站起身来,提着系绳晃动香炉,炉子里的木炭烧得更旺,炉口蹿出蓝旺旺的火苗。阿巴投入一把刚研磨好的香料。一股浓浓的青烟升起,柏树的香气也随之四散开来。
阿巴起身向村子走去,手里舞动着那个青烟腾腾的香炉。
这时是下午2点50分。五年前这个时候,大地停止了摇晃。蒙难的人们刚刚开始明白是什么样的灾难降临了人间。
寂静,连一声鸟叫都没有的寂静。连草都吓呆了一动不动的寂静。
全副祭师穿戴的阿巴起身了,他摇晃着青烟阵阵的香炉,穿过寂静的田野向云中村走去。他走得很快。他知道,这瘆人的寂静在感觉中很漫长,其实很短暂。就在这样的寂静中,一些人的灵魂正在离开自己的身体。灵魂升到半空,看见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身体。灵魂会很惊讶,这种死亡跟他们预先知道的死亡太不一样。一个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用留恋的目光看着尘世,家人围在身边,喇嘛在诵经,鼓声低沉。现在不一样。身体上压着那么多石头,胳膊被屋顶落下的电视天线的圆盘切了下来。那孩子脸上满是尘土,他的眼睛盯着那只离开了身体的胳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旁边那个人更奇怪。他双手抱着那段贯穿了他身体的房梁,嘴里冒出来一串串红色的气泡。气泡越来越多,把那张惊恐的脸淹没了。身体很痛,灵魂一点都不痛,只是从身体中飘出来,停在半空中,惊讶地看着被损毁得奇形怪状的身体。灵魂不痛,只是讶异。灵魂也发不出声音,就飘在那里,讶异地看着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破碎的身体。
再等一下,活着的人就要发出声音来了。
现在,他们都大张着嘴,还没有发出声音。有人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腿在墙的另外一边。有人惊讶地看到自己怀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血从胸腔里涌出,像是想要淹没那块石头。没有受伤的人,从地上爬起来,脑子嗡嗡作响。有人发现自己好好活着,旁边人已经死了。所有这些人,他们就要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了。但现在,他们的嗓子发干,声带僵直,即便把嘴巴张得再大,也发不出声来。
阿巴知道,要抓紧时间。等他们一叫出声来,那些刚刚离开身体的灵魂就会被那些声音惊散。阿巴几乎是跑了起来。作为一个招魂的祭师,他应该从容一些。但他要抓紧时间,要抢在那些悲惨凄厉的叫声响起之前,赶到村口。
他赶到了。
他往香炉里添加了更多的香料。
他开始呼喊:回来!回来!后来,他会想,这回来是什么意思。是让那些无依无靠的灵魂回来接受安慰,还是告诉那些灵魂自己回来了。
香炉里的香烟升起来,他呼喊:回来!回来!
他摇铃击鼓,声声呼喊:回来,回来!
他要安抚灵魂,安抚云中村,不让悲声再起。
村子里确实没有悲声四起。阿巴心安了,随即放慢了脚步。他在每一家的房子前停下。为每一家熏一道香,为每一家摇铃击鼓。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粮食撒向一个个长满荒草的院落。
第一家,罗洪家。震前四代七口人。活了三口。死了四口。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和小重孙子死在房子里。两个大人被滚石砸死在山路上。罗洪家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家。他们只用别人家一半的时间就把地里的草锄完了。多出来的时间上山采药。山上,刺五加正抽出两三尺长嫩枝,嫩枝上还没老化的带刺的皮是追风除湿的药材。一家人白天上山,晚上就在灯下剥刺五加皮,晾晒,打捆。等着某一天收购药材的商人在村中出现。他们辛苦挣钱,却绝不乱花一分。日子过得朴素而殷实。村里人家里缺点什么,就会说:罗洪家有,去罗洪家。但凡山野里有的,罗洪家应有尽有,草药、野菜、各种蘑菇。春天里,山羊换毛的季节,罗洪家的人会上山去,搜集那些挂在树枝上的羊毛。洗干净,梳蓬松,纺成毛线,两年下来,就能做成一件防雨的披风。这家人祖祖辈辈,勤俭持家。村里人来讨要个什么,有求必应。讨东西的人都出了门,他们家的人还会跟在后面,说:没有了再来。
接着又说:省着点用,省着点用。
云中村的人也都知道,不能跟罗洪家借钱。那时候,罗洪会皱起眉头,他们一家人都会皱起眉头:哎哟哟,去年采的药都还没变成钱。明年来吧。明年来吧。
阿巴把香炉放在罗洪家院子的残墙上。添了一把香料。摇铃击鼓:回来!回来!
他们家那些没有售出的药材已经腐烂。
那天,罗洪夫妇和儿子儿媳都上山去了。罗洪夫妇去采土名叫作刺龙苞的楤树嫩芽,供给县城专以山野菜为号召的饭店。奶奶带着两个重孙子。地震来之前,奶奶对大重孙说,去村口望望,你爸爸妈妈该回来了,你爷爷奶奶该回来了。大重孙子走到老柏树前,地震来了。爸爸妈妈没有回来。祖奶奶和弟弟被砸在了房子里。
阿巴摇铃击鼓,走到第二家。他说:哦,可怜的阿介。
阿介是一个孤独的人。阿巴小时候,这就是村里最寂静的房子。现在,这座房子屋顶上长满了茅草。窗口上长着一丛灌木,那是一株丁香。6月,会开满香气袭人的白花。这家人遗传着不好的病,羊痫风。这家人每个人的结局都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而死。阿介是这家人剩下的最后一个。阿介活着的时候,在村子里就是一个孤独的游魂。村里人送他菜蔬、肉食,都不会踏进他的家门。阿介的眼睛是灰色的,像山羊的眼睛,那是悲伤的色彩。算起来,他五十多岁了。他走路的样子,却像是七十多岁。有个志愿者组织,阿介是他们的援助对象。他们想说服一个女人和他建立家庭,都没有成功。
阿介是自己要死的。
地震快来的时候,他本来在屋里,他听到有人喊了一声:阿介!
他知道是村里有人送东西给他。果然,院子门口放着一把刚摘来的野荠菜,还有一块猪膘肉。他看见,曲折的巷子中,一个孩子的背影。这时,轰隆声正从东边传来。他反身往屋里走。在院子中间,他跌倒了。那时,大地已经开始摇晃。他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到门前,就看见墙像是变软了一样弯曲,门框变形。他走进门,先是被变形的门框挤住了身体。然后,墙、门框和他自己一起倒下。断裂的门框刺进了他的腰部,一大半身子被压在沉重的废墟底下。阿介是这个家唯一死时没有口吐白沫,没有浑身抽搐的人。
村里人很久才想起他。
发现他时,他上半身还靠着扭曲破裂的门框。他还能说话。他对来救他的人说:我不要紧,先去救别的人吧。他的脸上没有惊恐,他甚至对着来施救的人微笑。阿巴记得,自己也是在场的施救者之一。阿介说:先去救孩子,救年轻人吧。
施救者不忍离去。
阿介说:给我留些水,给我留些吃的。我等你们回来。
他们给他留下了从小卖部挖出来的饼干和红牛饮料。他们再回来时,阿介已经死了。阿介没有喝饮料,没有动饼干。他嘴里含着野荠菜的叶子。那叶子在他嘴里和血一起干掉了。
阿介只是在变成了一具死尸的时候,才和村里人混为一体,回归了社会。他和村里死去的人并排躺在柴堆上,在熊熊的大火中变成了白生生的灰烬。
阿巴喊道:回来!回来!
第三家,两个死人。
第四家,一个。
第五家,没有死人。他们家的儿子失去了双腿。那天,他爬到三楼的顶上去修卫星电视接收器。地震前,村里人就不叫他名字,叫他“电视的孩子”。这孩子太爱看电视了。他爱看电视里的一切节目。因为这个,上了高中的他没考上民族学院,没考上本地的师范学校和兽医学校。回村来,他对农活也并不上心。他看电视。他在电视机面前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他头上永远戴着一顶美国NBA公牛队标的帽子。那时,云中村已经有些名气了,因为村里完整的民居建筑。云中村来过几次拍电影和电视的人。“电视的孩子”在一个剧组里扮演过一个群众角色。让他穿着国民党保安队的服装,打着哈欠从镜头前走过。他一共走了三遍。后来,那部电视剧播放的时候,云中村的人都看见了他那个哈欠。地震来的那一天,他家的电视没有了信号。他爬上屋顶,发现接收器的电线接头松开了。地震来了。他和卫星接收器的大锅盖一起摔下来,双腿就是被那大锅盖切断的。被救时,他一声不吭。送他上直升机时,他也一声不吭。坐在轮椅上回村时,他说,我要找我的帽子。那顶有公牛队队标的帽子没有找到。只是在半夜,在睡梦中,他会发出惊悸的呼喊。到了移民村,那里的有线电视网有一百多个频道。“电视的孩子”整天坐在轮椅上,坐在电视机前。阿巴离开移民村时,他父亲对阿巴说:请您在我家喊喊他的魂,他的魂在地震没来时就已经丢了。被电视这个妖怪摄走了。是的,这家人把电视机视为摄人魂魄的妖魔。他们家的电视,整天都开着。
阿巴喊:回来!孩子,从电视那里回来!从电视那里回来!
第六家,有土司的时代,是土司家的裁缝。解放后成了农夫。农业集体化的年代,没有人缝制漂亮体面的新衣服了,云中村进入了仿军装时代。妇女们不戴头巾了,她们把辫子盘在头顶,扣上一顶草绿色的军帽。男人们也不穿靴子了,每人脚上一双胶底的解放鞋。后来,这些人老去,身体才又重新回到藏袍里,脚回到了软底的靴子里。年轻人穿T恤,戴棒球帽,穿正牌或冒牌的旅游鞋和冲锋衣。但在节日里,比如新年或祭山神的日子,还是会穿上面料、做工都考究的藏袍。到了这时,这家人把土地让给亲戚家耕种,一门心思拾起传承了好几代人的裁缝手艺,为云中村和瓦约乡人缝制盛装。后来,他们给要去省里开会的乡长缝制了藏袍,就把裁缝铺子搬到了乡政府旁。再后来,又给要去北京参加全国人大会的县长缝制了藏袍,裁缝铺子就搬到县城去了。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们家的裁缝铺,生意兴旺。在县城,他们住在钢筋水泥房子里,楼下是裁缝铺,楼上是他们的住家。地震来时,钢筋水泥楼只是裂开了几道口子,没有倒下。他们全家毫发无伤。地震前,他家的老房子塌了一个角,他们也没有回来看上一眼。他们只是捎了信回来,说村里要是有什么用途,就给村里使用吧。看来,这家人没有回来的打算了。
村里把他们家改造成了幼儿园,地震来时,把三个孩子和刚从幼师毕业的老师压在了下面。他在这里熏了一炉香,摇铃击鼓,想着那三个年幼的孩子和那个脸孔红通通的老师姑娘,阿巴心痛,心里呼喊了,嘴里却没有发出声音。
第七家,阿麦家。
这家人一直人丁不旺。跟阿巴同年的,只有一个女儿。地震前,云中村人以为,这家人的香火就要断掉了。这样的人家通常是招一个上门女婿延续香火。可是,在云中村,没有人家愿意把儿子送入这个生命力衰微的家门。直到有一天,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骑着毛驴出现在云中村。毛驴的蹄声嘚嘚嗒嗒。云中村人说,看哪,毛驴村的人来了。没有拖拉机和汽车的时候,瓦约乡几个村的人出行,一半靠马,一半靠毛驴。用马的村子有些轻视用毛驴的村子。养马的村子要的是体面。养毛驴的村子更会精打细算。因为养一匹马的饲料足够养两头个子矮小的毛驴。马村和驴村的人在路上遇见,马村的人弯下腰和骑在驴背上的人说话。马村人脱下帽子,带着骄傲的表情,从马背上微微弯下腰,夸赞驴村的毛驴体肥膘满。驴村人不在乎这些。他们抽一鞭子,让驴轻快地跑到马的前面。的确,在弯曲狭窄的山道上,毛驴小跑起来,比马轻快平稳多了。驴村的人是来阿麦家提亲的。这家人有七个儿子。大儿子留在家里。从第二个儿子开始,每娶一个媳妇就要盖一座新房。盖到第五座时,老父亲已经佝腰驼背了。到第六个儿子,这一家子实在是折腾不起了。父子两个各骑着一头驴来到了云中村。老头直接进了村长家。小伙子和两头驴怯生生地站在村长家门前。村长直接就带着父子两个去了阿麦家。喝了一顿酒,两个人又骑着驴回去了。又过了些日子,那小子自己一个人来了。
阿麦和他生了一个,又生了一个,又生了一个,五年多时间,一口气生下来三个儿子。计划生育干部来了,告诉他们够指标了,不可以再生了。但阿麦又生了一个,又生了一个,一口气又生了两个女儿。计划生育干部再来。阿麦显得心满意足,说: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回去吧。我累了,不生了。
果然就不再生了。孩子生得多,日子不好过。但阿麦从不悲苦。她父母去世的时候,也心满意足。他们对阿麦说:噢,有这么多娃娃,可以放心死了,可以把眼闭得紧紧的死了。
阿麦的两个女儿都嫁去了外村。三个儿子一个去了另一个县的寺院里出家。两个儿子结了婚。没有分家。阿麦说:我们家房子大,以前也是人丁兴旺,祖宗喜欢房子里人多,阳气充足。
这座大房子很老。地震后,只剩下大儿媳妇和二儿子,还有两家人在城里上中学的四个孩子。在移民村,他们还是一家子。大儿媳和二儿子做了四个孩子的爸爸妈妈。在移民村,假期里,四个孩子都回来时,他们家总是欢声笑语。这使得大家都有些羡慕。嘴上却说,驴村的根子,没心没肝。
阿巴为埋在房子里再没有起来的人熏了一大炉香。这家人爱这座房子,阿巴相信,要是有鬼魂,那鬼魂肯定都在,不需要喊他们回来。他往院子多撒了一把粮食。麦子和青稞落地时,声音像是下雨一样。
阿巴在村中按照以前祭师的规矩召唤亡魂。
他离开移民村的时候,村里人挽留他。他说:我是个半吊子的祭师,我也不确定人死了是不是真有鬼魂。可是,要是真有怎么办?移民村的人有政府照顾,要是真有鬼魂,难道不该我这个祭师去照顾他们吗?我是政府认定的非物质
文化遗产传承人。
你不是了,从我们移民到这里来,你就不是了。离开云中村后,政府还给你发过补助金吗?
反正以前是过,那就一直都是了。
他辞工的时候,家具厂李老板说:你是政府安置的地震灾民,这一走,该说我对你们太苛刻了。
阿巴说:我会对政府说李老板你是个好人。
阿巴回来了,在五年前地震爆发的这一天,走村串户,替亡人招魂。
他摇铃击鼓,在熏香炉中撒一把香料,燃起腾腾的青烟,把死寂的云中村中巡游一遍。他是云中村祭师的儿子,却只在磨坊的夜晚见过两三次父亲如何悄悄给鬼魂施食,并没有受过真正的言传身教,因为那是在禁止封建迷信活动的时代。眼下这套程式,是他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上学来的。阿巴想,只要不害怕死人,不害怕鬼魂,就这样在云中村废墟里穿行一遭,如果真有鬼魂的话,他们应该会得到安慰了。但是,当他穿戴上一个祭师全身的行头,开始声声呼喊,回来,回来!回来了,回来了!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活生生地来到了他的眼前。他们以前活在云中村的样子,大灾之后尸首的样子。肿胀变色的,残缺不全的尸首在火葬时的烈焰中燃烧的样子。这些死者和已经去往别处谋生的生者混合构成的每一户人家的历史都活生生浮现在眼前。这使得他行进的速度变慢了。他一步也没有停下。但他前进得很慢,在每一户人家,他都停留了太长时间。他进入了过去,那些消逝的时间把他包围,他以为正在往前行走,其实他是停留在过往止步不前。虽然他不能确定,恍然看见的一张张脸、一个个身影,是鬼魂现身,还是记忆重演。
下午3点进入村子,两个多小时后,夕阳已经靠近峡谷对面的山头了,他才去到了七户人家。云中村一共有三十六户人家。他停下来休息一下。此时,他的身体中充满了奇异的能量和巨大的热情。这能量和热情都是他不熟悉的,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这就是一个祭师作法时该有的状态。他想,从这一天起,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祭师了。
现在,熏香炉里的木炭也要燃尽了。
阿巴起身,又走了两户人家,太阳就已收起了光线,离开了云中村,向村后的山上爬去。
他又走了两家。太阳就只剩下这一天最后的光亮,凝聚在阿吾塔毗的雪峰上,先是一片金光,然后变红,然后渐渐黯淡。夜色降临了。熏香炉中的木炭也燃尽了。
这时,他刚刚来到第十二家门前。
呷格家。这一家是种植大麻,纺织大麻的人家。六十年前,七十年前,云中村人还不穿短衣服的时代,他们家就在种植和纺织大麻。那时,云中村人在春天和夏天穿凉爽的麻衣,天冷的季节,穿羊毛纺织的暖和衣裳。春天,他们种植大麻。秋天,大麻成熟了,他们先收获麻籽。然后,用刀斩下麻秆,一捆捆浸泡在老柏树前的水塘里一些时候。然后,把大麻皮剥下来。他们家人的手指头和虎口上都布满老茧。他们家从不上山砍柴。他们把一捆捆剥了皮的大麻秆运回家中,就是一年的燃料。他们把大麻皮上的纤维抽成丝,纺成线,织成布。他们家里整天都传来织布梭子的咔嗒声。冬天,雪下来,盖住了田野。云中村进入闲适的季节。呷格家的人就出动了,他们去拜访村里的每一户人家。男主人手端着一只木斗,里面是香气扑鼻的大麻子。香脆的麻子是云中村的休闲食品。大家坐下来,就着酒或者茶,品尝他们送来的麻子。其间,主人会告诉他们,今年自己家需要多少匹麻布。主人还会回赠他们两斗或三斗粮食。后来,云中村人不穿这种织物的衣服了。但他们家的麻布又有了新的市场。城里人喜欢这个东西。地震前几年,织机又在他们家作坊里响起来。城里人用这些麻布做衣服、桌布。他们家有钱了。但他们不肯搬家。他们和裁缝家不一样,他们要世世代代守在这里,自己种植大麻。他们家其实可以视为三户人家。中间窗户宽大的大房子是作坊,三座相互独立的楼房由中间的作坊连接在一起。而且,三座房子都被同一道院墙围着,所以,他们一直被看成是一户人家。作坊是手工操作,他们家的孩子上了小学就不上中学了。回家来学习种麻和纺麻的手艺。他们院门口也曾挂着一块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牌子。
阿巴发现,门口那块牌子已经不知去向。
他们也是反对云中村搬迁最强烈的人家。最终,他们还是去了移民村。从云中村带去的大麻种子在移民村种茶的小山上也栽种成功了。移民村气候湿润温和,光照没有云中村强烈。收获的大麻纤维比云中村纤薄,反而更适合市场对麻布更轻柔、更绡薄的需要。政府动员他们家扩大生产,他们说人手不够。政府说,正好呀,吸收一些云中村来的乡亲,大家一起在新的落脚点共同致富呀!呷格家人就不说话了。这让他们家在移民村有些抬不起头来。但他们有自己家的麻田,自己家的麻作坊,也不给别人添什么麻烦。每年,还会一户一户把新收的麻子送去,只是不会再收到乡亲们回赠的粮食了。
地震来的那天,这家人除了老人留在楼上,其他人都在作坊里劳作。房子矮,顶子轻,在作坊里的十一个人,只有三个人被破碎的窗玻璃扎破手脸,那是很轻的伤。只是留在楼上的三个老人不在了。两个老人是这家的。另一个老人是从外村来看女儿的。
在移民村,因为他们家不肯响应政府号召,不肯让云中村的乡亲去他们家作坊里工作,大家都对他们家产生了怨恨。村长出来说话了,不要忘记,解放军没来的时候,呷格家有十一个人,他们家是云中村救人最多的!
黄昏的余光中,他走进了呷格家的院子。他摇铃击鼓:回来了!主人家,我要跟你家借些东西啊!
他喊着的时候,一对已经在他们家废墟里筑巢的鸽子在天上盘旋,不敢降落。阿巴说:我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阿巴在呷格家取了干透的麻秆。还没有走近那些码放整齐的麻秆,阿巴就闻到了有些发甜的腐烂的味道。好在,腐烂的只是表层被雨淋到的那些。包裹在中间的并没有腐烂。他抱出好大一捆,在纺车破碎的木架前,把它们做成十多支火把。他点燃了一支火把,离开了这个院子,对着夜空里那对惊惶的野鸽子喊:回来吧,回来吧。
阿巴举着火把,往村子深处行走。
他苍老浑厚的声音在夜空中,在云中村的废墟中间回荡:回来吧!回来吧!
阿巴走到了自己家。
那是村里体量最小的房子。只有两层楼,向着院子的墙面上只开得了一个窗户。他年纪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他还没有从农业中学毕业,就成了村里水电站的发电员。那时,不止一个姑娘在夜里潜入发电站,和阿巴两相欢好。按云中村的规矩,这其中的一个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子。但是,滑坡发生了。死里逃生的阿巴失去记忆好多年。就连和他欢好过的姑娘的面容和她们热烈的身体都记不起来了。只有母亲和妹妹陪伴着他。等他重新清醒的时候,那些姑娘早就出嫁了。那时,他都快四十岁了。他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那时,母亲已经死了。那时,妹妹也有了相好,并怀上了仁钦,妹妹不准他问孩子的父亲是谁。阿巴说:好吧,我会帮着你把这个孩子养大。
妹妹说:我不嫁人了,我害怕哥哥你哪天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巴自己把原来的院子辟出一块,傍着老屋旁盖了一座小房子。他走过那座小房子。没有摇铃,没有击鼓。只是往那个黑洞洞的地方张望了一下。那座房子因为小,才没有被地震完全晃倒。旁边三层高的老屋却倒了。妹妹死了,但不是死在房子里面。他已经去看过妹妹了。但他还是喊了两声:回来了,回来了!
第十五家,时间又慢了下来。
火把在燃烧,阿巴仿佛看见了村子中人影幢幢。有人赶着羊群回家。从山上背柴回来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姑娘们总是在身上抹了点什么带香味的东西,没来由地哧哧笑着在巷子里奔跑。喇叭声,油门轰到最大的发动机声,那是摩托车来了。祥巴家最小的儿子,穿着一件花格子夹克衫,用这种方式向村里人宣告他来了。他骑着摩托车在狭窄的曲巷中穿过,人们避让不及。老辈人会咒骂。小孩子们发出羡慕的尖叫。是的,祥巴家到了。
祥巴,祥巴!不走正道的祥巴。
祥巴小时候是个老实人。却喜欢些残酷的游戏方式。他抓住一只猎物并不立即结束它的生命。不论是一只鸟,还是一只兔子,他都喜欢延长它们死去前的痛苦。祥巴的母亲为此悄悄地请喇嘛对儿子作禳解。让他把一卷经书顶在头上,试图使他心中生起善良,祛除他胆边生起的恶。却都没什么效果。喇嘛说,他可能是某个魔王附体或转生的吧。
后来,祥巴被抓进了监狱。祥巴十九岁的时候,偷筑路工程队的炸药,被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三年后,他回到村里。云中村人都说祥巴变成了好人,他身体里的魔性完全消除了。他身体强壮高大,遇到喇嘛,就躬身,恭顺地让他抚摸自己的脑袋。
但是,当祥巴的儿子长到四五岁,村里人就说,哎,恶魔祥巴又回来了。那小子尾随搬运小虫子回巢的蚂蚁,把树洞里的蚁巢翻掘出来,自己被那些愤怒的蚂蚁咬得双手红肿,但他不哭不闹。他把蚁后从巢中翻出来,在石板上晒死。把娇嫩的蚁蛹也做同样的处置。之后,二儿子如此,三儿子同样如此。一个传说在云中村流传,说山神阿吾塔毗手下有一个偏将,作战勇猛,杀人无数。因血债太多,无法超度,就成了阿吾塔毗手下的一个恶神。村里人说,这明明白白是那个恶神又出世到人间来了。这三个儿子都各有其名,但云中村人懒得分辨他们。就叫三兄弟大祥巴,中祥巴,小祥巴。他们和村里差不多大的男孩都打过架,他们把猴子、野猪的脑袋掏空,戴在头上,怪叫着从路边蹿出来吓唬爱尖叫的姑娘。三个祥巴都上学了,村里人松了一口气,却弄得老师万分紧张。这时,他们家居然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骑着摩托车在村道上横行无忌的这一个。村里人问祥巴,新来的儿子叫什么名字。祥巴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怨气,说,反正你们也不肯叫他们的名字,我给儿子起个名字有什么用。你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就是给他起了名字也懒得告诉你们。于是这个孩子在云中村人口里就叫“真正小祥巴”。
真正小祥巴的三个哥哥在县城上中学上到一半就离开了学校。他们再没有回云中村来。
祥巴说:反正全村人都不待见他们,就让他们死在外面吧!
七八年后,祥巴三兄弟一起回来了。他们开回来一辆丰田越野汽车。三兄弟在磐石边停下车,手叉着腰向村子瞭望,想让村里人认出他们。
村里人都围上来。三兄弟跪在祥巴面前,喊了爸爸,又跪在母亲面前喊了妈妈。他们给村里所有男人点了纸烟,给村里的每个女人和孩子手里都塞进一把糖果。噢,走了好多年,消失了好多年的祥巴家的三个儿子回来了。
祥巴把小儿子领到三兄弟面前:说,你们的小弟弟。
大祥巴问小弟弟叫什么名字。
得到的回答是:我是真正小祥巴。
祥巴对儿子们说:反正村里人都叫你们我的名字,那你们就都叫祥巴好了!
他们回来,把一个云中村人不熟悉的词也带来了:黑社会。传说他们在外面替大老板看护金矿。传说他们替人收债,剁逃债人的手,割逃债人的耳朵。这样的话,要是他们暗中不对人说,云中村人肯定是不知道的。三个祥巴跟以前好勇斗狠的他们不一样了。他们看见村里人都笑容满面。给大人散烟,给小孩子和女人五花八门的糖果。他们扛着漂亮的双筒猎枪,腰上缠着子弹带上山打猎。满山都响着枪声。真正小祥巴整天跟在大中小三个祥巴后面,神气极了。三个祥巴在村子里待一阵子就会消失很久,然后又突然出现。他们带回家来各色妖艳的女子。汉族的女子,藏族女子,临近云中村地方的羌族女子。那些女子穿着薄薄的纱衣,在村子里,在山上拍摄照片。她们唱起流行歌来让云中村的年轻人如痴如醉。他们只从录音机里听过这些歌,只从电视里看人唱过这些歌。现在,他们听见了真人演唱。三个祥巴带回来的女人一多半是城市酒吧里的歌手。三兄弟一回来,除了“真正小祥巴”,还有“电视的孩子”整天跟在他们后面。
传说,他们都在城里安了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但他们从来没有带孩子回来过,他们只是每次都带回来各色不同的妖艳女子。
每天清晨,三兄弟就在他们家屋顶平台上练习格斗。他们互相击打时毫不留情,口鼻流血,表情凶狠。
三兄弟每次回城,“真正小祥巴”都闹着要跟三个哥哥走。每次,都是大哥一巴掌把他拍坐在地上,说:回去,你不是吃这碗饭的。
哥哥们每次回来,都给他带回特别礼物。电子游戏机里头的人可以随便杀人,用刀,用枪,还可以用轰天雷,用霹雳火。“真正小祥巴”玩腻了,他把游戏机送给“电视的孩子”。后来,他就在云中村曲曲折折的巷子里玩起了滑板,然后是山地自行车,最后是摩托车。地震前一年,祥巴家开始造房子了。他们本打算把老屋拆掉盖一座豪华的大房子,但云中村已经列入县里的旅游开发方案了。方案规定村民建房不能改变村落的原始面貌。他们另要一块宅基地的申请也没有被批准。祥巴家放出话来,就算不能造一座最大的房子,他们也要在云中村造一座最高的房子。就是在原来的三层楼上再加盖两层。云中村所有建筑除了石碉爷爷,没有一座是超过三层的。但他们家就是在三层楼上加盖了两层。工程进行得很快,一个月时间,加盖的两层楼封顶,又一个月装修完成。村里人不高兴,但没有人敢出面去阻止。村长没有,村支书也没有。也没有人向乡里县里反映。
那时,仁钦刚刚参加工作,回村时看到这情形就对村支书和村长说,祥巴家加盖的楼层破坏了云中村老民居的和谐感,破坏了县里保护传统村落的规划,应该拆除。
仁钦的话传到了三兄弟耳朵里。先是“真正小祥巴”的摩托车在他家门口咆哮了小半夜。第二天就有人传话,问仁钦这辈子还上不上省城去,如果去,还想不想回云中村来。要想全手全脚回来,最好闭嘴不要说话。祥巴家那高出全村所有房子的两层楼确实突兀而傲慢。云中村所有房屋都是就地取材的青灰色的石头建成的。祥巴家多出来的两层却是用外地运来的,打磨得方方正正的白色花岗石建成的。
仁钦有点无所畏惧的意思,指着在太阳下有着强烈反光的墙体对三兄弟说:你们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显得与众不同吗?
三兄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说:你们这些政府干部不是常常说这个亮点那个亮点,我们家的房子,就是云中村的亮点!
来云中村调研旅游村打造的副县长见了这突兀的建筑起初也非常愤怒,后来却变了调子,说:旅游村打造也要照顾群众的利益与情绪,既然没有制止在先,建议把墙面做些处理,和村子的整体色调融合起来就好了。
祥巴家就传出话来说:副县长去省城开会的时候,得到了三兄弟很好的招待。
仁钦不服气,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向上反映。
就在这时,地震来了。云中村好些幸存的人都看见了,祥巴家多了两层的房子是最先倒塌的。三层楼的老屋地基背着个五层楼的大身子,哪有不率先倒下的道理。结果,要不是三兄弟中的老二,也就是中祥巴一个人有急事,在前一天急急忙忙离开,这一家人就全部砸在那些沉重的花岗石底下了。
走了的中祥巴没有回来看埋在废墟下的亲人。有人说,他因为势单力孤被仇家杀了。也有人说,他养着三兄弟生在城里的几个孩子从此改邪归正,拜了个宁玛派喇嘛为师,天天在家坐在莲花生大师像前,带发修行了。但无论如何,他是没有再回云中村来了。
地震伤亡人口统计时,他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也就是说,在云中村灾情报告中,这个人和他家里人一样,死了。
在这家人的房屋废墟前,阿巴心情复杂。但他还是摇铃击鼓。人一死,以前的好与不好,都一笔勾销了。火把的光芒下,那些切割整齐、打磨平整的白色花岗石还在闪闪发光。但人,已经没有了。死了。死了。阿巴拨亮了火把,舞动着,长声呼喊:回来!回来吧!
废墟里没有一点声音,这一家好勇斗狠的人哪,地震来了,他们全部被埋葬,无声无息了。
回来!回来!阿巴听见自己的喊声带着哭腔。
他高兴自己没有幸灾乐祸,但他也不满意自己动了这么大的恻隐之心。他是祭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超越恩怨替他们招魂。如果世间真有鬼魂。他就要使他们感到心安,让他们感到自己还在云中村,还在自己的村庄。虽然,说不一定哪一天,云中村也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那时,就大家一起消失好了。
一支火把烧完了,灭了。
阿巴又点燃了一支火把。
又点燃了一支火把。
天快要亮了。
阿巴没有看到一个鬼魂。其实,他也不知道鬼魂该是个什么样子。一个具体的形象,一阵吹得他背心发凉的风,还是一段残墙下颤抖的阴影?但他确实看到了每一个消失的人,他们活着时候的样子,他们死去后的样子。全村三百多口人,一共死了九十三口,失踪的还不算在其中。这九十三口人都是集中火葬的。不是一次,一共是五次。第一天挖出来的,集中放置一处,还能给他们擦一擦脸,然后用一块布盖住。第二天挖出的人也和他们挨在一起,也都洗去了脸上的血污与尘土,也都有一块布覆盖在脸上。虽然接连两天云中村上空都乌云笼罩,天还是又闷又热,尸体很快开始肿胀,开始改变颜色。村支书在哭,村长也在哭,还是二十多岁的仁钦做了决定,赶快给这些人下葬。
仁钦的母亲不在了,但他不哭。他铁青着脸做了决定:把这些人集体火葬。
他对舅舅说:您是祭师,葬礼就由您来主持吧。
他还说:简短,仪式尽量简短,还有活人埋在废墟里。
阿巴把祭师行头从废墟里弄出来,鼓砸破了,铃也坏了。死人都一个个摆在干柴堆上了。送葬的事,阿巴是做过的。他念诵了祈祷文和祝颂文,点燃了焚尸的柴堆,在天将黎明的时候。他不断往柴堆上抛撒麦子和柏香。火堆还没有焚烧殆尽,天亮了。刚刚送别了亲人的人们又走上了废墟,寻找新的死难者和幸存者。留下阿巴和几个上岁数的人等待火熄灰凉,等待那些骨殖冷却,好收殓它们。
这天下午,云开雾散。直升机来了,解放军来了。
两天两夜啊!云中村那些累坏了的活人倒在地上就睡着了。
解放军一来,救援的进度就加快了。当天晚上,阿巴和乡亲们一起火葬了一批新的尸体。那些几天前还活着的人,身上散发着各自气味的人都开始散发出一样难闻的味道。直升机不断飞来。运来了那么多东西。送葬的人们都戴上了蓝色口罩。有了一桶桶汽油,就不用费那么多柴火,等着尸体慢慢焚化了。阿巴一边往火堆上浇汽油,一边念念有词:没办法呀,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最后一次的尸体只有两具。他们被从废墟里挖掘出来的时候,高度腐烂的尸体把两个战士都熏晕过去了。严格地说,那是一些人身体的碎块,装在蓝色的尸袋里,抬来火化时,已经洒了好几遍消毒水,还是难掩腐烂的味道。阿巴戴上了重重叠叠的三层口罩。但无论这两具尸体多么恶臭难闻,无论这个人生前是恶,还是善;是坦荡,还是虚伪;是正直,还是怯懦;是勤劳,还是懒惰,经过了烈火焚化,骨殖都变得干干净净,灰白色的,像是要散为灰烬的固体,又像是刚刚凝聚的灰烬。
这些骨殖,最后都集中埋在了村后专为地震遇难者开辟的集体墓地。埋入泥土,掩上草皮。在云中村人的观念中,死亡就是从世界上消失,所以,骨殖埋入地下,地面上不会留下坟头。过了几天,阿巴去插招魂幡时,青草猛然生长,都有些看不出埋葬过什么的痕迹了。
阿巴再点燃一支火把。
这时,天边的曙色正在夺去火把的光亮。黎明的光色中,阿巴不再那么深地陷入回忆了。他脑子里不再闪过每一张活人和死人的面容。半个白天,以及整整一个晚上,他走到云中村每一幢房子跟前,曾经居住其中的那些人的善恶长短都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他回来,只是想万一真有鬼魂怎么办?所以他来安抚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无家可归的野鬼,却不想对他们做什么评判。那么大的地震,在制造死亡和伤残时,似乎也没有依据善恶的标准进行挑选。又过了这么些年,时间自己进行了评判。时间通过他的回忆做出了评判。最后,阿巴举着将要燃尽的火把,摇铃击鼓,来到了枯死的老柏树面前。地方足够宽敞,他在这里迈出了祭师的步伐,前进三步,退后一步,腾挪身子,转圈。脚落地时,他对着老柏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摇铃击鼓,走向石碉,用围绕老柏树一样的步子围着石碉旋转:回来了!我回来了!
阿巴的父亲是村里的祭师,父亲的父亲也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是。但在那个年代,父亲不能教他怎么招魂,怎么祭祀山神。他只是在黑夜里看到过父亲怎么悄悄祭告山神,怎么给鬼魂施食。他的这种舞步也是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上,从邻村的祭师那里学来的。那个教会他这种舞步的祭师来自瓦约乡西边。西边那些村庄的人看不起云中村人。他们认为云中村人信奉的本教不是真正的宗教。只有如他们一样供奉莲花生大师和宗喀巴大师的才算是信仰着真正的宗教。
那个因此而骄傲的祭师把祭神时的金刚舞步教给了阿巴。
阿巴也不全是照他的舞步来的。阿巴把云中村圆圈舞的步伐融进了自己的步伐。比如转圈时那个小幅的弹腿,腾挪身体时那个小小的跃起。
天亮了,太阳从天际线上抛洒出万道金光。
阿巴又在石碉下熏了一炉香。他脱下了头上的祭师帽,头顶着石碉上一块光滑的石头,说:碉爷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未完)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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